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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天每天,重覆著,重覆著。
一樣的面孔,一樣的工作,一成不變。
笑僵的臉,掩飾著底下無奈的情緒。
究竟是為什麼?要被困在這裡?
究竟有多久了?早失去開懷的笑靨。
我受夠了這一切!
我決定,去走走。

走在熟悉的街頭,看著人群擦身而過。
聽著自己的腳步聲,愈走愈快。
這些人,從哪兒來?又要到哪兒去呢?
每張面孔的背後,都有一個故事,一段人生。
就像我不在乎那些面孔背後有些什麼,他們也不在乎我。
我自由了!在這沒有人在乎的片刻。
我寂寞了,在這沒有人在乎的片刻。

我跌倒了,吸引了旁人片刻的在乎。
爬起身來,拍拍灰塵,也拍走眾人挾帶戲謔的關注。
找個地方坐下來吧。

在露天咖啡座,點一杯熱可可。
那稱之為友善的面具,又在面對店員時無意間戴上了。
隔桌一群高中女生,熱烈地討論著偶像劇裡哪個演員最帥。
一個戴墨鏡的外國女人,跟一個牽著哈士奇的外國男人,吞雲吐霧。
小孩打翻了水杯,媽媽跟對方道歉。
總覺得每張臉孔,都不太真實。

可可冷掉了。
冷掉了,就少了香味,過膩的甜味也不再討喜,杯底的沉澱再怎麼攪拌也化不開。
戀愛,就是那麼一回事吧。
暫時不想再喝可可了。




那個走路很快的男生剛剛跌倒了。
每次看到他,總是一臉嚴肅,很快就消失在街角的另一邊。
也許他趕著要去什麼地方,或是急著要去見某個人吧?
總覺得,他看起來像迷路的貓,一邊急著尋找自己的家,一邊努力掩飾內心的徬徨。

「一杯熱可可,這邊用。」
他的眼睛盯著Menu,嘴角有點勉強地往上揚。
原來他的聲音是這樣呀。
「先生需不需要來一塊蛋糕呢?我們現在下午茶有優惠唷。」
我指著Menu旁誇大的特價圖示,順暢地背出店員的台詞。
「不用了,謝謝。」
「這樣一共是85元,先幫您結帳,等一下會幫您送過去。」
「謝謝妳。」
他始終沒有抬起頭。眼鏡後的睫毛好長呀。

也許,他並沒有要趕著去什麼地方,也沒有急著要去見某個人。
也許,他只是習慣走那麼快吧。

「先生,您的熱可可。」
「謝謝。」
他點點頭,還是沒有看我一眼。
很多客人都是這樣的。




自從學會穿衣的那一刻起,人學會了隱藏自己。
有時候,反而覺得電影中的臉孔比較真實。
至少,在那一刻,演員比太多現實生活中的人,投入更多感情。

我閉上雙眼,試圖阻擋一切的做作。
然而,那浮誇的對白卻更加清晰地傳入耳中。

想要看見一張真摯的臉。
想要聽見真誠無偽的聲音。
想要自在地表達出真正的自己。
我厭倦了虛偽的一切。
厭惡順從虛偽的自己。
於是,漸漸習慣迴避別人的臉。

只有在快步穿越人群的時候,才不會有時間察覺到虛偽。
這就是我總是越走越快的原因吧。




對了,第一次注意到他,好像也是這個樣子。

我到附近的公園裡取材,一個瘦瘦的男孩從眼前經過。
他的個子不高,步伐卻很大,步調也比其他人快得多。

這麼匆忙,大概是有急事吧?
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,他突然停下來不走了。

在他的前方,有一隻麻雀,正在地面四處覓食。
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麻雀,很久很久。
直到另一個人經過讓麻雀飛離地面,他才抬頭目送,然後重新邁開寬大的步伐快步離去。

我偷偷拍下他注視著麻雀的神情,還有麻雀飛起來的瞬間。
他的嘴角絲毫沒有上揚,形成看似嚴肅的表情。
未脫稚氣的臉孔,看起來年紀與我相仿,但那眼神卻像個慈祥的老人般深邃柔和。

後來,我發現他常常會經過我打工的露天咖啡座。
沒想到今天他會在此停留。
來咖啡座,通常只有帶著孩子的媽媽才會點可可的。

就在我忙著打理客人的飲品時,他離開了。
他把桌子清理得很乾淨,沒有留下一點曾經在此停留的痕跡。

下班後回到家,我馬上捕捉起腦海中的影像,拿炭筆勾勒他的模樣。
沒想到,這個為麻雀停下快速步伐的可可男孩,竟然激起我的創作欲。




我起身離開露天咖啡座。
畢竟,無法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永遠停留。

曾經試圖去熟悉周遭的一切,以為也許這麼做,這個地方就會屬於我。
其實這只是一廂情願吧。
除非成為那個地方不可或缺的一員,否則再熟悉也不是自己歸屬的地方。

曾經努力去迎合周遭的一切,以為也許這麼做,這個地方就會接受我。
我被接受了,成為那個地方的一份子,卻覺得每天都包裝得好辛苦。
一根不剛好的螺絲釘,永遠無法與螺紋孔契合。

到哪裡,都是格格不入。
走再快,還是遍尋不著。
能自在徜徉的地方,究竟在哪裡?
也許,那只是存在於希望中的假象。

究竟要懷抱著可能不會實現的希望渡過煎熬的每一天,還是乾脆放棄尋覓放棄等待,永遠孤獨漂泊?
我一直無法跨越那條線。
於是,日子一天天幻滅。




在露天咖啡座打工,可以觀察到很多種不同的臉孔。
最常看到的表情,就是禮貌性的微笑。

有人臉皮在笑,內心卻只想從對方身上撈到好處。
有人笑得生硬,其實已有幾分慍怒。
有人強顏歡笑,其實淚水在眼框中打轉。
有人嘴角上揚,只是為了虛應另一個人。
這些臉孔,每個人都相同,只是張名之禮貌的面具。

因為有禮貌,人與人間少了衝突,也多了距離。
究竟是真心尊重對方,還是只是自己的武裝?
在面對別人的時候,很難流露出真實的面貌。

咖啡座的常客,大多是一個人來。
也因此,才有機會看到屬於他們自己的表情。
通常,不是眉頭深鎖,就是不自覺地傻笑,再不然就是默默擦拭眼淚。
這些真實的臉孔,只有在心飄蕩到自己的世界裡時,才會悄悄浮現。

而那個男孩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,依然沒有表情,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。
當他閉上眼的時候,就好像睡著了一樣。
他好像,不屬於這個世界。

我在他的背後,畫上一雙翅膀。




今天經過公園時,我被一個聲音吸引。
有個拿著單眼相機的女孩,面向公園的池水,旁若無人地唱著歌。
我悄悄坐在能清楚聽到她聲音的長椅上,聽她唱著熟悉的旋律。
她的歌聲,彷彿飄在空中的純白羽毛,乾淨輕柔,毫不費力,毫不做作。
她並不是為了要讓別人聽到,卻也不害怕讓人聽到,就這樣自然地唱出來,感覺很自由自在。
這就是我想聽到的聲音。

對了,她的聲音,令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。
偷望她的側影,確定自己不認得她。
她的臉孔彷彿從未被煩惱沾染過,看起來,很透明。
如果透過她的眼睛看過去,也許會看到另一個寧靜的繽紛世界。
像這樣的女孩要是見過,我一定會記得的。
那麼是在哪裡?在什麼時候呢?
我一定聽過這個聲音,而且是在最近。
可是怎麼會想不起來?

歌聲突然中止,她拿起相機,捕捉鯉魚從池中躍起的畫面。
她露出滿意的微笑,邊看著相機邊轉向我這邊,哼著歌朝公園出口走去。
我望著她的背影,很想追上去卻又不知道追上後要如何開口。
在接近出口的地方,她停下腳步,回過頭對著我按下快門,然後轉身跑走,留下我一肚子問號。

接連幾天,我在同一時間到公園裡守候,她卻沒有再次出現。




攝影,讓我能重新發現這個世界美的一面。
畫畫,讓我能自由創造屬於自己的一片天。
唱歌,讓我能釋放自己去感受生命的喜悅。

即使走在路上,我也不在乎路人怎麼看我。
既然在開放空間可以自由抽煙,為什麼不能自在歌唱?
既然這個世界總是不合己意,那何不讓自己活得愜意些?
就是有人總是把沉默當成美德,才把心悶出病來。
就算被當成瘋子又怎樣?我很清楚自己不是呀。

只是沒想到,竟然會被那個男孩聽見。
我太過專注於捕捉鏡頭,而沒注意到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坐在附近。
我成了他今天遇到的麻雀。
好吧,那麼你也要當我的鯉魚,咱們扯平!




男孩不再刻意到公園守候。
緣分這種東西,該來的躲不掉,要走的也留不了。
就把那女孩當作午後的一場美夢吧。

男孩沿著熟悉的街頭慢慢地走著、看著、找著,重複著無數次的希望與失望。
即使是熟悉的街頭,因為有了搜尋的目標,每一刻都變成新鮮刺激的冒險。

經過露天咖啡座的時候,一個背對他的店員正將飲品端給客人。
「小姐,您的拿鐵。」

這個聲音,解開了男孩的謎底。

怔住好一會的男孩,緩緩走向櫃檯。
他注視著她,腦海中已沒有空間使用語言。

女孩看著男孩走到櫃檯前,露出了不同於職業笑容的捉狹微笑。
「歡迎光臨,一杯熱可可嗎先生?」

男孩先是困惑,然後,他笑了。

「一杯熱可可,這邊用。」

(全文完)

始自2004年6月20日
完稿於2004年7月6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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